女性时尚和娱乐资讯网站

濑户内寂听:就算是转世,我也想做小说家,并且是女的

发布时间:2021-12-01 15:07:57   来源:蓝小姐和黄小姐    

二十多天前的11月9日,濑户内寂听去世了。

她曾是日本最有名的尼姑。

写下了四百本书,一生经历数段惊世骇俗的不伦之恋,喝酒吃肉言语出位,而且非常高寿,有媒体把她称之为“被时间忘记的人”。

最终,她活到了99岁。

▲90岁的寂听在寂庵

故事先由作家井上荒野说起。

就在濑户内寂听去世两年前,作家井上荒野出版了小说《在那里的鬼》,寂听亲自写了推荐语:

“我和作者父亲井上光晴开始不伦时,作者才5岁。对于5岁女儿未来会成为小说家这件事深信不疑的父亲的亡灵,应该比任何人都为这本小说的诞生感到喜悦吧。”

▲井上荒野与父亲井上光晴,也就是寂听的前情人

四十多年前,濑户内寂听和同是作家的井上光晴之间一段长达7年的不伦关系,成为日本文坛名事,井上光晴的女儿井上荒野在他去世16年后获得了直木赏,又过了10年,母亲也去世后,57岁的井上荒野写下了这部以父亲光晴、母亲郁子和父亲的情人寂听为原型的爱情小说。

▲《在那里的鬼》,井上荒野著,朝日文库

2019年,这本书刚出版时,井上荒野对媒体谈及创作经过,说最初是由编辑提议“要不要写写父母和寂听之间的事儿?”她念及寂听还活着,心中感到害怕,便推说写不出来,后来某次和作家江国香织及角田光代一同前往京都寂庵拜访,和寂听长聊过父亲的事情之后,心情一转,想到:“我不写不行,得趁她身体还好的时候让她读到。”

动笔之前当然征询过当事人意见,寂听一点儿不介意,说你想写就写,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并且把那段过去细致讲述给她听。寂听不仅在活着的时候读到了这部小说,还和荒野做过好几次对谈,荒野问她喜欢父亲什么,出家多年的她一贯坦荡,道“爱上一个人好比被雷击中,没什么理由,也没有办法。

▲濑户内寂听和井上荒野

有趣的是,荒野在和寂听的交往中,竟与她产生了心灵上的共情,确定“这个人是真心爱着我的父亲的”,反倒是对自己的母亲,在世时并未与她细聊过父亲的过往,因此不能理解“她是抱着一种怎样的心情始终留在父亲身边的呢?”

▲井上光晴,1964年

两年之后,寂听因为心脏衰竭在京都市内的医院去世,她一直活到了99岁。

寂听去世后,荒野给《周刊朝日》写了一篇动情的悼文,回忆自己在37岁那年因为杂志的工作前往京都采访寂听,被寂听“命令”退掉早早预约好的酒店,住进了寂庵。

当晚,寂听先招待她到市内有名的牛肉老铺三嶋亭吃了寿喜烧,然后又把她带去了祇园的酒吧,同行还有另一位在寂庵遇到的女性编辑,在途中先行离开,寂听悄悄对她说:“那位,是小田仁二郎的女儿哟。”

井上荒野说自己“吃了一惊”,猜测寂听是不是也在这一天的什么时候偷偷对那位编辑说:“那位,是井上光晴的女儿哟。”她心想:对方是不是也吃了一惊,和自己一样发出“诶?!”的声音?

小田仁二郎又是谁呢?1962年,40岁的寂听出版了一部自传体小说《夏日终焉》,这也是她的创作生涯中得到评价最高的一部作品,小说的女主角在一位有妻子的作家和一位年轻的男性旧情人之间,陷入了混乱的四角关系。

那时的濑户内寂听,名字还叫做“濑户内晴美”,还没有和井上光晴相遇,书中化名为“小杉慎吾”的男作家的原型是被称为日本“战后文学旗手”的小田仁二郎。

▲小田仁二郎和濑户内晴美

小田对寂听的创作生涯影响极大,她后来对外自称是“小田唯一的弟子”,说他是自己“小说的老师”,甚至“如果没有和小田仁二郎的相遇,就没有作家濑户内晴美的诞生。”

寂听和小田之间持续了8年的半同居关系,都被她写进了这部小说里,小说中出现的另一位年轻的男性也确有原型,是那位更早之前和寂听一起私奔的丈夫教过的学生。

▲1962年,40岁的寂听出版的自传体小说《夏日终焉》(新潮社)

丰富的情感经历被人们津津乐道的寂听,在与情人们诀别又在他们相继去世几十年之后,和他们的女儿之间还保持着友好的工作关系,作为一位女性的榜样被她们憧憬着。

▲濑户内晴美

井上荒野在那篇追悼文里坦白了心境:

“去见寂听,心情就像是去旅行。并没有实际去过那个地方,但在想象中是前往非洲大草原或是沙漠或是阿拉斯加那样的旅行,途中充满了兴奋和紧张,还带着一丝害怕。经历了这段旅行,就会知道自己作为人类的渺小,对世界和人生的看法多么天真,意志消沉地归来。由于作为比较的参照物是实在太大,甚至不会产生‘那么,我也努力吧’之类踌躇满志的心情,在旅行结束后很长一段时间,都带着一种莫名忿忿不平的心情。但是,这段旅行的回忆,会一直残留在自己的身体中,偶然拿出来抚摸一下。”

荒野在四十岁时结婚,出版社为她举办了庆祝会,发表祝贺感言的是寂听:“女性作家,变得不幸才能写出好的小说。不过,祝贺你!”在场人员纷纷苦笑,确实是属于寂听风格的“祝辞”。

寂听还活着的时候,最被关注的就是她这些传奇的情感故事,那似乎是具备了堪比小说的跌宕起伏:私奔、不伦、抛夫弃子、文坛出道……过了五十岁突然画风一转,剃发出家做了尼姑,但做了尼姑也不消停,照样吃肉喝酒,毫无出家人的自觉。

▲她虽然是一位尼姑,但是她爱喝酒也吃肉

这样传奇的一个人,还活得够长,渡过了几乎一个世纪,见证了日本从大正到令和的四个时代,因此等到她死去,人们关注的焦点还是这些——《产经新闻》当天的新闻标题是“濑户内寂听去世,为爱而生的波澜一生”,《周刊女性PRIME》更甚,指出了几个关键词:“爱着‘酒、肉、帅哥’的波澜万丈的一生”。

▲2016年,新潮社举办的创业120周年纪念写真展中,有一张45岁的濑户内寂听,在从东京到京都的新干线车厢中,一口气喝掉了三罐啤酒(图|库索)

她身上确实拥有日本女性鲜有的热烈与主动,随心所欲,没有禁区,活出了一个此前没有样本的人生。

在两段漫长的不伦恋情之前,寂听其实早早地有过一段婚姻:20岁在东京女子大学读书,通过相亲和一位年长9岁的中国音乐研究者结了婚,婚后两人前往北京生活,在那里生下一个女儿,战争结束后回到日本的故乡德岛,后因丈夫的工作搬到东京。

▲ 1岁的晴美与母亲

▲ 年轻时的晴美

这段婚姻只存活了5年,寂听在25岁那年,扔下女儿,和丈夫一位比自己小4岁的男学生私奔到京都,正式离婚后,立志成为小说家,她又回到了东京。寂听和那位男学生没多久便分了手,但小说一直在写。

▲东京女子大学

▲ 33岁时的晴美

1957年,35岁的寂听在《新潮》杂志上发表了处女作《花芯》,被视为文坛出道的标志。这部描写已婚女性不伦关系的小说,文字中充斥着那个年代刺目的爱欲描写,又是女性作者的身份,令她在以男性为主导的日本文坛遭受了铺天盖地的谴责。

有人指责她在小说中使用了过多不必要的“子宫”字样,给她贴上了一张带着歧视的标签:子宫作家。寂听当时年轻气盛,对来采访的媒体反击道:“这些人都是阳痿,妻子是性冷感吧!”被攻击得更加严重了。

此后长达5年,“濑户内晴美”在日本文坛消失了踪影,没有文学杂志愿意刊登她的作品,晚年她回忆起这段时光,说靠给一些大众杂志写恋爱小说为生。

在那段日子里,寂听收到了许多匿名来信,内容大约是“和男人睡觉时写出来的”“一边自慰一边写作小说”之类,强烈的恶意令她意识到:女性作家写作性爱题材,人们就会带着“这是她本人的自身体验”的眼光来打量她(实际上这部小说的原型另有其人),觉得她一定是一个自甘堕落的淫乱的女人。

或许也正是因为这部作品的遭遇,坚定了寂听一生以女性身份与世间偏见斗争的信念,在此后的60年里不断影响着她的创作。

某种程度上,她的反击是有效果的,2000年,寂听在接受《日刊体育》的采访时说,“我从未以‘性’为主题写作过,一直以来写的都是‘人类’,性作为人类的特性之一,正如子宫作为和肠胃一样的内脏”,她在那时告诉记者:“那些把我叫做‘子宫作家’的批评家,后来道歉了哟!”

寂听在文坛得到立足之地,就是在沉寂5年后创作的自传小说《夏日终焉》,这部作品先是在《新潮》杂志上连载,后来又获得日本的“女流文学奖”。此后寂听渐渐成为畅销作家,写得很拼命,每年出版好几部小说,卖得也不错,得到了出版界的重视。

就在作家之道一路畅通之世,她又做出了一个惊天举动——1973年11月,人们突然在新闻中看到,51岁的濑户内晴美在岩手县中尊寺剃发出家,改名为濑户内寂听。5天后,她亲自给《每日新闻》写了一篇出家手记,称自己此举是“念愿成就”。

关于晴美成为寂听的理由,坊间充满了猜测,她在采访中也抽象地说过一些,例如为了创作小说,有必要抛弃一些东西,但并未谈及更具体的契机,有人猜测这件事里充满了博人眼球的噱头,有人猜测她是为爱所伤(寂听与光晴的关系确实一直持续到她出家,她后来对荒野回忆,出家那天,荒野的母亲郁子还去跟她送别了),但在寂听心里一直觉得,无论媒体还是世人,都没有理解她在出家这件事上真正的心境变化。

2012年,寂听90岁了,《朝日新闻》又去采访她,她才说了一段完整的话——

出家之前,我始终抱有一个疑问:或许人类的爱根本不能令人变得幸福吧?人类的爱看起来无偿,伪装成无私,其实不过是一种自我的爱的满足罢了。亲子之爱、夫妇之爱、友人和恋人之爱……无论哪一种,都装成是献给对方无偿的爱的样子,然而一旦损害到了自己的欲望,就会突然转变成憎恶。

但是,就是这种愚蠢也包含在其中,人类是多么可怜啊——带着这样的思考,多年来我一直在阅读佛教书籍。唯一能够对我的人生进行审判的,只有年幼时被我抛弃的女儿。这个女儿也在我出家之前,时隔二十多年再见面了。

一生以“年轻的时候,尽情按照想活的方式活,尽情做想做的事,我是这么过来的。没有任何后悔。”为宣言的寂听,唯有在晚年提及女儿时,充满了内疚和悔恨,承认是自己做的一件错事。好在双方都是想得开的人,和女儿重逢这件事,没能阻止寂听出家,年幼时被抛弃的女儿,也没有承担起替寂听送终这一重任——在寂听死去时,陪在她身边的是寂庵的工作人员。

▲濑户内寂听晚年一直陪伴在她身边照顾她的是她这位秘书小姐姐

到去世时,寂听已经出家48年,人生将近一半是在寺院里度过的。不过她的出家,与人们想象中的佛门生活不太一样,她并没有一心向佛念经、从此不问世事,反倒是藉由出家人这一身份,投入了更多的社会活动,给予了世间最大的关怀。

在年轻时,寂听把全部热情奉献给了对男人的爱情,而当她想通了“爱为何物”的后半程的人生,依然熊熊燃烧着强烈的热情,却奉献给了广泛意义的人类和小说的创作,比前半程那些不受道德规束的情感纠纷远远精彩得多。

出家第二年,寂听在京都嵯峨野开创了道场“寂庵”,自称“庵主”,平日生活起居和写经修行都在此地。1985年,寂听开始在寂庵举办法话会,在每个月第三个周日面向人们说法,一直到因为新冠疫情中止,这个活动持续了30多年。

“年过50岁才进入佛门的我,不擅长念经,但演讲是可以的”,几年前寂听在与作家盐野七生的对谈中,回忆了她开始这一活动的原因。寂听对自我的认知十分准确,我后来读到一些参加法话会的人们的回忆文,说她的法话“充满了幽默、含蓄与睿智”。

寂听的演讲,鲜少涉及政治和佛教领域的高深话题,大多从自身过往经历和生死观开始说起,偶尔夹杂一些反战与和平思想,但核心还是人们在日常生活中的烦恼,这是由法话会的参加者所决定的,他们之间既有怀抱婴儿的妇女,也有年过90岁的高龄老人,寂听心想:“要让来的人们都能不费劲地听懂我说的道理。”

▲比如说,一位17岁的女生向她说自己的烦恼,寂听是这么回答的

寂听法话会的魅力,还在于她会在现场直接倾听和回答人们的提问,有些人因为亲人去世无法走出悲伤,有些人在恋爱中遭遇背叛一蹶不振,有些人对育儿和照护父母疲惫不堪,有些人被金钱所困,有些人恐惧于死亡……这类在生存中感到艰辛的人类的琐碎烦恼,寂听真的倾听了很多很多,她就像是一个在寺院里接受病人咨询的心理医生。

尽管寂听回答问题的角度多以自身世界观,但一定是很有疗效的——在她去世之前,法话会已经受欢迎到了每场都必须抽选的程度,每次定员150人,超过1500人报名,1:10的几率。

▲寂庵在官方社交账号上发出的濑户内寂听讣闻

开始寂庵法话会的两年后,1987年,寂听成为岩手县天台寺的第73代住持。这间位于东北地区的偏僻寺院拥有超过千年历史,由奈良时代游历日本全国的行基和尚开创,但近代景况不佳,据说在1950年代还曾经历将寺内全部杉树砍伐卖钱的窘境。

日本的小寺院多属于私人,在现代社会中背负着沉重的经营压力,这也是半路出家的寂听能够担任住持的原因,人们希望借助她的名气让寺院得以复兴。

从那一年起,寂听也在天台寺举办名为“青空说法”的法话会,人们果然从全国各地蜂拥而至,第一次就来了上千人,此后经过媒体报道,人越来越多,5千人、6千人……渐渐地发展成上万人挤在狭窄的寺院里的盛况,最热闹的时候,光是大巴就停了150台,参加者中不乏外国人的脸孔——在天台寺所处的二户市浄法寺町,居住人口只有5千人,寺院当然是死而复生了。

寂听在2005年退任了住持工作,之后作为名誉住持,仍然每年2、3次前往天台寺举办法话会,一直到2018年才因为体力不支而终止。

2010年秋天,88岁的寂听患上脊椎压迫性骨折,医生命令她停止一切工作,修养半年,事实上,剧烈的疼痛令她根本无法站立,只能终日躺在床上。

郁郁地在床上躺了五个月,正当寂听的心情渐渐好起来,心想“再过一个月就可以站起来了!”的时候,日本东北地区发生了引发巨大海啸和福岛核电站事故的3•11大地震,看到电视上滚动播放着受灾地恐怖的景象时,寂听说自己条件反射地从床上跳了下来,“发生了这样凄惨的事情,无法再安心躺在床上”。

提前一个月站了起来,但身体恢复到能够乘坐长时间飞机和火车是到了六月的事,寂听第一时间前往天台寺举办了一场青空说法,现场聚集了超过4000位受灾的人们,次日她乘车开始访问岩手县各处受灾地,在简陋的避难所里倾听人们的话,鼓励他们继续活下去,对孩子们喊着“不要失去希望”,又给各地捐了不少钱。

寂听还亲自给受灾的人们按摩,据她在当时的报纸专栏中所写,自己年轻时在故乡的女校读书时,学校安排有按摩的基本技能这一实习,需要取得资格才能毕业,她是200位毕业生中成绩最好的一位,甚至说“比起写小说,更擅长按摩”。

寂听在那篇专栏里写道:“我只能做这一点点的事,只是倾听他们经历的痛苦和辛劳,和他们一起哭泣而已。即便是这样,在不断做着这些事的过程中,也有人对我说:我都已经放弃了,现在又重获了继续活下去的力量,谢谢你。”

在灾难现场看到的悲惨景象不曾从寂听心中消失,此后10年里,她不断在各种场合进行关于反战和反核的演讲,2011年,在德岛县鸣门市的一次演讲中,有一句话能够总结她的理念:“战争是人祸,是人为的产物,核电也是如此……给孩子们留下一个更加安全的世界,是我们这些先存者的义务。”

▲2015年6月19日濑户内寂听坐着轮椅出席日本民众在国会议事堂前举行的反战集会

▲寂听曾通过断食抗议日本政府的一些不好政策

寂听非常关心孩子们的生存现状,2019年,她在寂庵举办了一场“面向10代孩子们的法话会”,参加者都是十几岁的未成年人,现场各种他们关心和烦恼的问题,以及寂听的回答,后来经过编辑,收录进了讲谈社出版的《97岁的烦恼相谈》一书中。

在此之前,2016年,寂听还和前厚生劳动省的女性局长村木厚子、女性律师大谷恭子一起,牵头开始了一个名为“若草计划”的活动,这也是她在晚年投入了非常大热情的事情——为那些遭遇贫困、欺凌、虐待和性暴力而苦恼的年轻女孩们,提供各种支援。

这个计划起初只是举办讨论会和研修会,随着需求越来越多,开始了由专家主导的在社交软件LINE上的即时咨询,到了2018年,发展到了给无家可归的女孩们提供共享居住空间,并由专门的律师为她们提供各种法律支援。接到寂听去世的讣闻之后,“若草计划”的主页上挂出一个寂听的5分钟视频,那是她在生前留给女孩子们最后的话:

请不要因为你们生为女性而感到遗憾,应该这么想,正是生为女性,所以才有了战斗的场所。请你们一定要加油。到你们活到99岁为止,还有很多很多时间,希望你们能够好好利用这段时间,为女性的地位上升去做出各种努力。

在99岁的我看来,这真的是一个讨厌的时代呢,如果现在死的话我会觉得遗憾的,但是,请不要以为世界会永远这样继续下去,时代总有一天会改变的,希望在你们活着的时候努力去改变它,去创造一个男女更加平等的时代……因此,我希望你们不要失去希望,即便感到辛苦,也要继续活下去。

寂听的社会活动,很大精力都投入了“废除死刑”这一领域。1953年,日本发生了有名的冤案“德岛收音机商杀人事件”:德岛市内一位电器商在家被人捅死,次年,与他同居的情人富士茂子被捕,判刑13年,茂子主张自己没有杀人,一再请求再审,终于在1985年被重判无罪——此时,距茂子在监狱里病死,已经过去了6年。

▲“德岛收音机商杀人事件”宣判茂子无罪后,开心的濑户内

这也成为日本历史上首例当事人死后再审判的事件。当时还是晴美的寂听一直关注着这一事件,1960年,她在《妇人公论》杂志上发表了一篇名为“恐怖的审判”的文章,详细叙述了事件的经过。

5年后,又在同一杂志上公开了与狱中的茂子的通信往来内容,1971年,她与茂子联名在读卖新闻出版了一本书:《恐怖的审判 德岛收音机商杀人事件》,在这个过程中,寂听还和女性运动家市川房枝结成了一个支援组织,直至宣布无罪的二十多年里,始终鼓励和支援着茂子与她的家人。

▲参加“德岛收音机商杀人事件”再审判说明会的濑户内

出家之后,寂听也始终关注着死刑犯,因为“连续射杀事件”于1997年被执行死刑的少年犯永山则夫,2011年病死在狱中的原联合赤军干部永田洋子,在狱中都曾与她有过密切的书信往来。

寂听与永田的书信后来作为《爱与命的深渊里》一书出版,她还作为情状证人为永田出过庭,永田死后,她在给《妇人公论》的文章中写道:“作为出家者,不能对人人都在指责的你熟视无睹。”

与死刑犯们长期深入的交流,形成了寂听强烈反对死刑的思想,也引发了一些风波:2016年秋天,日本律师联合会在福井市内召开的人权拥护大会上,寂听为了表达她的“死刑也是一种杀人”的观点,有一句偏激的“请和想杀人的白痴们战斗!”发言,引发了不小的社会争议,舆论指责她丝毫不顾及受害人的心情,最终律师联合会不得不出面道歉。

但寂听的一生从来就是充满争议的一生,她从来不害怕世间争议,也不回避与有争议或是有罪的人交往,早些年,她收留因为吸食大麻被捕的男演员萩原健一,与他共著出书,带他剃发修行,视他为儿子一般。前几年,杂志社邀请她与身陷学术造假漩涡的小保方晴子对谈,她也完全不拒绝,甚至认为小保方遭受了社会欺凌,劝告她去写小说。

不排斥灰色地带的人,理解满身污垢的人,不知道是不是寂听在修行中体悟到的众生平等,但在她的晚年,一直在实践在佛教中学到的“忘己利它”。

歌手美轮明宏是她的好友,曾前往东北的天台寺参加过她的法话会,亲眼目睹了数千人聚集的热闹场面。寂听去世后,美轮明宏也写了一篇文章怀念她,说她“最大的功绩在于帮助他人”,“以平常自然的姿态与人们谈话的内容,通过口口相传扩散开来,大量的人们信赖着寂听。不依靠组织的力量,自然就变成了这样。

她因为自己拥有的各种各样的人生体验,能够理解他人的心情,渡过了几人份、几十人份的人生困境,才能够很好地为人们提供人生咨询。在寂听的周围,年轻的人们自然地聚集在一起,其中一些人也照顾着她。我觉得这样便是幸福了。”

寂听在宗教上未必有太大的建树,她的去世,也没有在宗教界引起波澜,认为是损失了人才之类。但寂听有着她无可替代的存在感。

我读过一位日本宗教学者几年前的谈话,他认为寂听作为宗教人士的代表,其实佛教者在内心里对她多少是有些不屑一顾的,对年轻人高喊着“恋爱和革命”之类的宣言,到了晚年也毫不枯竭的欲望,完全不能称之为“开悟”。

“但是,我觉得寂听在做着十分了不起的事情,人们能从她那里真正获得鼓励”,那位宗教学者说,寂听有很强的号召力,帮助很多人找到了自我价值,这也是日本的佛教者最欠缺的,东日本大地震之后,不少僧侣前往现场诵经,反而自身感到了一种无力感,有寂听这样的异例出现,无疑是件好事。

寂听晚年旺盛的精力与强大的社会号召力,始终也体现在文学上。66岁时,讲谈社邀请她翻译古典名著《源氏物语》,她准备了5年,过了70岁才正式动手,用了5年,完成了全部的现代文译本。

将《源氏物语》翻译成现代文这件事,在日本文学史上先例太多了,其中以与谢野晶子和谷崎润一郎的两个译本最为有名,寂听的文学造诣比不上这两人,文本也被认为走的是通俗路线,但寂听总能做到一些只有寂听才能做到的事情,她为这部书找到了一个现代的新角度:女人们的《源氏物语》。

和光源氏发生关系的女性7成都出了家,寂听这么说,她结合自身的出家体验,想要引导人们从这部古典名著中思考现代女性的命运与生存方式。

▲《源氏物语的女人们》,濑户内寂听著,文春文库

翻译完成后,NHK电视台教育频道邀请寂听制作了《源氏物语的女人们》系列节目,谈的还是女性无论古今都要面对的共同命运:恋爱、不伦、三角关系、职场竞争……说得很通俗,但登场的女性是如何通过舍弃俗世从爱的苦恼中解放出来,又是她身为佛教者才有的角度。

寂听翻译的《源氏物语》,在当时掀起了风潮,不到两年便卖出了超过200万册,被评价为“所有现代译本中最易读的一版”。

▲《源氏物语》,濑户内寂听译本,讲谈社新装版

84岁的时候,寂听获得了日本政府颁发的文化勋章,认可了她的价值。

▲日本文化勋章是日本国家级的最高荣誉认证

她一生都在不停创作,90岁的她在2012年《朝日新闻》的那个采访中,还透露了一些当时的写作情况:400字的原稿用纸,身体好的时候,每天要写25页(本人声称年轻的时候可以写50页),通宵写,用笔写,右手写出了腱鞘炎。期间无论是因为脊椎压迫骨折住院,还是胆囊癌做了切除手术,都还在坚持写小说。

“念经是出家人的义务,因为是义务,有时候会感觉有点儿痛苦。但写作是我的欲望,写小说是我的快乐。对我本人来说,写小说比坐禅更容易陷入忘我状态。”寂听说。她写完最后一部小说已经95岁了,有人统计,在她这因为爱情和出家而繁忙的一生之中,总共写了400本书。

比起文学上的意义,寂听的这些书在人生启发上的意义或许更大。出家前与出家后的她,都是先锋的人。

2020年,寂听写作于1968年的畅销书《爱的伦理》新装再版,从这本书中最能看出她的恋爱观与价值观,时隔半个世纪,难免有些观点已经过时,但有些观点仍然适用于今日,值得年轻的女孩们借鉴。例如她说——

现在的我,对于那种一生没有瑕疵、平稳无事度过的人妻之类人生,不是嘴硬,绝不觉得羡慕。现在也仍然继续在我人生的泥泞里,一边弄脏着脚、被绊倒着,一边思考着:“活着”这件事,不就是为爱烦恼吗?

……

在我的理想中,女性要彻底地实现自我,培养自立的经济能力比什么都重要。实现经济独立这件事,是比结婚更重大,更有意义的事。

新书出版时,寂听与比她小66岁的女秘书对谈,当时98岁的她又说道:

以我活了近百年的感受,和过去的时代相比,现在的女性真的变得自由了。现代女性的自由,是我从前不能想象的程度。我觉得这真的太好了。然而现在的年轻人们,没有真正认识到这种自由,明明任何事都可以按照自己想做的去做,却总是犹豫着‘或许会被谁说什么’,心中感到胆怯和害怕。被这样过去的伦理观所左右着,实在是太陈腐了。我觉得现在的年轻人们吧,就一个劲儿地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就好了。

……

但是,尽情按照自己的想法去生活的人,比起不按照自己想法去活的人,要付出更多的艰辛。只要不害怕那样的艰辛,按照自己的想法去活,会拥有一个不后悔的人生,这是无疑的。

去世的半年前,寂听度过了最后一个生日。在当天工作人员公开的视频中,她说:“活到99岁,对我来说是过长的一生。经历了各种各样的事情,是一般人所经历的好几倍。现在的我没有一点儿后悔,这一生我充分地活过了。”

寂听活出了此前没有人活过的一生,很激烈,但也很简单,她的墓志铭是自己决定的,三个词就足以概括她的一生:爱过、写过、祈愿过。

寂听对于她的人生应该是十分满意的,她的最后一部小说最后一页的最后一句话,是这么写的:就算是转世,我也想做小说家,并且是女的。

关键词: 小说 荒野 作家 女儿 寺院 文坛 父亲 京都 小说家 夏日终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