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卖房子的社会学硕士

发布时间:2022-03-01 12:34:26   来源:凤凰网    

成为房产经纪人的第8个月,高晓君还是没有告诉母亲自己的工作是什么。

“没有必要引起争执。”华东师范大学的硕士毕业后进了上海链家卖房子,她小心翼翼规避的不仅仅是一场家庭内部矛盾,也是与世俗观念的对抗。

带客户看房时,每当对方得知她的学历,吃惊是大概率的反应,有人说“可惜了”,有人问“那你怎么来做这个?”

当下,外界对这个职业的认知还很模糊,而高晓君也在进行着一场个人价值和职业尊严的追逐。

高晓君承认,成为房产经纪人,并不是一个容易的决定。

“为什么我读完硕士之后,要去做不读大学好像也可以做的工作?”2021年春天,站在读博和做中介的巨大岔路口,她许多次向自己发问相同的问题。

她曾经点开公务员报考页面,但只填了几行就不想再为难自己;因为她的研究方向与性别相关,故而学姐的情趣用品公司向她伸出橄榄枝,但研二时类似的实习经历让她一眼望到了职业的边界;她也考虑过市场咨询类工作,但对特定的人做类似的研究离现实生活太远;陆家嘴的基金会里有社区相关的工作,但大部分时间还是坐在办公室写报告……

这个时代,随着技术蓬勃发展,人与人之间的交流越来越符号化,生活的系统趋于精密,但属于人的幽微、复杂、多样正在流失。

“我读的是社会学,我不想一直在学校里隔着一层纱接触社会。”以小人物的身份混迹大街小巷,这是她择业最重要的标准。

房产经纪人是高晓君深思熟虑之后的答案,在这一行,可以轻易与人发生连接,一笔单子涵盖了一家人前后几十年的含辛茹苦,她会成为最直接的见证者。

朋友们没有对高晓君的选择感到惊讶,“她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但仍然试图让她知难而退,“你的圈子会不同”“你可能没有休息时间”……

偏见是一座大山,没有人可以完全幸免于难。徘徊中,她在搜索框输入了关键词“高学历做房产经纪人”,走上这条道路的,她不是第一个,同路人眼前的风景各不相同,唯一可以确定的是,高学历在这一行可能会失灵。

“真的像他们说的这样吗?”质疑和祝福,劝退和摇旗,在社交软件和现实世界中,交相辉映,这些声音无法给高晓君的疑问一个确凿的答案,更无法阻挡后来者的脚步。

2021年6月,高晓君的人生有了新的故事。

上海有200多个商圈,一万多个小区,要帮客户找到最合适他的房子,就要求经纪人了解尽可能多的房源。

“跑盘”是他们的行话,也是高晓君观察上海的方式。她自封“上海电动车一姐”,经常在下班后骑着电动车游荡在上海。

高晓君 摄

她把上海看成一个大型的城市立体博物馆,板块是馆内不同的展区,社区则是一件件展品。夜色消弭了白日的嘈杂,更能观察到城中人活着的姿态。

她在马路上骑着车等红灯,旁边就是外卖小哥和快递小哥。她习惯性地四处打量, 上海的冬天湿冷,但白渡桥上总是站着一个穿厚棉衣的女人,手里的彩灯气球是生存,也是浪漫;

高晓君 摄

白天车水马龙,所以城市工人出现在夜晚,凌晨2点,苏州河边的工人开工了,小推车里装着土块,蓝牙音箱放在不远处的地上,自由的后摇从中流淌,又被水泥抹进这座城市;

……

这样的画面,总是让她想起那句“上海是无数人的上海”,也是她的上海。

从北外滩到世博馆,从前滩到陆家嘴,“上海电动车一姐”有时一骑就是四五小时,但总是会回到曲阳社区,她的驻店所在。

曲阳是因新中国工业发展而建起的社区,这里有老社区的一切特点,七八十年代建成的楼群,人行道上来来往往大多是老年人。高晓君有时站在店门口,看见几个阿姨爷叔聚在一起聊天,手里提着刚买的菜,神神秘秘眉飞色舞,不知在说什么了不得的八卦。

工作之余,她给社区里的老人拍照。时间久了,她知道有位退休工人喜欢在下午吹笛子;周边的五六只猫都是一个阿姨在喂养,早晚各一次,喂了整整20年;有的老人会把绿植挂在老房的窗台上,远看像个花园。

高晓君 摄

相机定格下画面,她说,相机只是工具,是为了让我和他们去发生一些更实在的连接。

细水长流,她和老人们渐渐熟络起来,知道了立交桥下的菜市场买菜便宜、小市场里的包子店永远有人排队、藏在小区里的理发师傅手艺很好……在不断升高的摩天大楼包围中,曲折的弄堂里隐隐传来地图上讲不出来声音。

“有人说上海人排外,但我觉得他们都是好人,世界各地的人和人都没有太大的区别”,高晓君不喜欢给人贴标签,生活琐琐碎碎,她看到每个人具体的样子。

高晓君 摄

工作中她也跟很多老人相遇。有一对老夫妻想在上海内环买一套小房子,预算是100万,高晓君很清楚这几乎是不可能的事情,但还是耐心地帮忙梳理;老人们不熟悉路线,如果需要外出看房,她会选定地方带老人一起去;遇到腿脚不便的老人,她会代为处理基础事宜。

对当下楼市缺乏概念、不会使用导航出行、身体不济……很多个这样的时候,高晓君都会感到这个时代对老人的不友好。

2021年10月,贝壳公益“我来教您用手机”项目刚落地曲阳社区,高晓君就报了名。被一群七八十岁的老人喊“小高老师”,她说“我没想到作为中介还能有这种待遇”。

课件和课本是项目组准备好的,但高晓君将课程顺序做了调整,预约挂号是第一课,网上打车在正式开课前就教得差不多了,“要把老人最需要的先讲出来”。

在贝壳公益的手机课堂之前,周边的老年大学也开设过相关课程,但是一个老师单向输出,底下乌泱泱20多个老人一知半解。老人们更喜欢“小高老师”的方法,她会从老人的角度理解手机,打开APP后的弹窗被称为“敲敲门”,打开APP里的工具栏就像找东西要“打开抽屉”……

如果老人有需要,她还会手把手教学。“小高老师”的双手白净,老人的手上布满褶皱和斑点,两只手交错,两代人的情感打破隔阂相通,由此生发出微小却深刻的改变。

上课之余,老人家都是热心的。有的阿姨年轻时做生意,说看着高晓君会想起从前的自己,有冲劲;有的则端着手机新闻给她看,说让她多多向谷爱凌学习。聊天的内容常常超越了手机课堂,有人生得失,有后悔,有遗憾,有牢骚,有吹牛。

这样的交流越多,高晓君越发现“其实年轻人和老年人是可以达到同频的”,这不是老人和年轻人之间的闲谈,而是人与人之间本来就是要达成的平等的交流。

在高晓君曾经的计划里,读博是很重要的一站,但是在跟老人的相处中,她更关注当下,“读书不用非得以获得学历的形式”,老人们厚重的一生都是学问,而融入不断变化的“社会学校”,则是她正在进行的一场大型田野调查。

除了课堂上的“教”与“授”,更多珍贵的联结发生在课堂之外。

78岁的陈德天是高晓君“最得意的学生”,他不喜欢别人叫他爷爷,喜欢互相直呼其名,因为他认为名字就是用来叫的。

高晓君与陈德天

陈德天的妻子和女儿都已去世,平时独自生活,有时会去高晓君所在的链家门店隔壁买振鼎鸡,因为女儿喜欢吃,所以每次去墓园都要带上一盒。

上一个冬至,他提着大包小包祭品独自走进冬雨中。从市区到墓园的路很远,即使坐地铁,他还是揣着一张大地图走到不认识的路口就掏出来看一遍,一张地图被来回翻得烂了多处,走错了也不知道,有时要多走几个小时的冤枉路。

一年后,2021年冬至,陈德天已经在手机课上学会了使用手机导航,但高晓君发现这并不能让他的腿脚变得更利索些。

她陪着他来到墓园,推着租来的轮椅走过一排排墓碑。在快要看到妻女时,陈德天从轮椅上起身,蹒跚地走过去,摘下棉帽,掏出白手绢,弓着腰一点一点将妻女的小像擦干净,又捏着线香说了许久的话,香灰落了一地。

高晓君和陈德天

回去的路上,高晓君扶着陈德天,步调一致地走下每一级台阶,一路上陈德天讲了许多自己的人生,教高晓君勇敢地面对自己的职业。他们缓慢地穿过松柏,穿过人流,穿过曲阳社区的老街,望着远去的身影,高晓君明白,两人之间已经有了更深的交集。

陈德天说:“希望小高老师能成为我后半生的引路人。”而高晓君则说:“人和人互相关心,是一个很自然的过程。”

中国宋代的一个成语“啐啄同机”,啐,是雏鸡欲出时以嘴吮卵壳声,啄,是母鸡欲使小鸡出壳而吃壳。当两边同时叨破蛋壳的一瞬间就叫做“啐啄同机”,也就是后来人常说的机缘。

数字鸿沟隔开了老人与时代,在鸿沟的一边,老人们探出大半个身子张望着,若是此刻有一个年轻人愿意伸出一只手,便有了“机缘”,这也是关于高晓君和老人们的纪录片的名字。

纪录片导演是高晓君的同门师妹张涵,决定拍摄是一个偶然的瞬间。

几个月前,张涵到师姐家做客,经过曲阳社区时,一位阿姨风风火火地走来,急迫地将手机“甩”至高晓君面前,“我的好姐妹要给我打微信电话,我怎么接不到呢。”“您应该是还没加她为好友。”张涵没反应过来,高晓君已经回答了。

后来,张涵才得知,高晓君也是第一次见这位阿姨,而阿姨之所以会径直找上她,大概是因为脸熟,似乎在那位阿姨的眼中,链家不再仅代表着“房产中介”这一职业标签,而是“可以帮助自己解决手机难题的人”。

截至2021年底,这样的故事在全国48个城市,2017个社区,9000节贝壳公益手机课堂上已经发生了31万次。

手机课毕业典礼上的陈德天与高晓君

结束两期常规课程后,高晓君正打算与居委会合作,让更多老人可以从中受益。陈德天常常跟她讲一句话“一个篱笆三个桩,一个好汉三个帮”,人不能自己活着,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在人与时间的较量中,时间是永远的获胜者。

每个人老去的方式都不同,或默默承受,或虚张声势,或拍马追赶,或心余力绌……这世上有多少种人,就有多少种老去。人与人之间需要彼此的看见与理解,以确认在遥远的时空下,我们彼此拥抱。

这个春天,陈德天给高晓君准备了一面锦旗,一定要专门找个风和日丽的日子给她送去。他要让很多人看见,让她骄傲一下。

关键词: 房产经纪人